张晓风《国学讲坛》内容:米泉市道教

第一辑 汉字妙悟

地泉(一)

有一种东西，我们称之为“诗”米泉市道教。

有人以为诗在题诗的壁上、扇上、搜纳奇句的古锦囊里，或一部毛诗、一卷杜子美里米泉市道教。其实，不是的，诗是地泉，掘地数寻，它便翻涌而出，只要一截长如思绪的汲绠，便可汲出一挑挑一担担透明的诗。

相传佛陀初生，单下地即走，而每走一步即地涌金莲，至于我们常人的步履，当然什么也引不起米泉市道教。在我们立脚之地，如果掘下去，便是万斛地泉。能一步步踩在隐赵操训容藏的泉脉之上，比地涌金莲还令人惊颤。

读一切的书，我都忍不住去挖一下，每每在许多最质朴的句子里，蕴结着一股股地泉米泉市道教。古书向来被看作是丧气难读的，其实，古书却是步步地泉，令人忍不住来自吓一跳，却又欣喜不已的。

360问答虎皮讲座

名臣言行录外集里这样娘皮记载:张横渠在京中，坐虎执送做初可改航厂皮说易经，忽一日和二程谈易，深获于心，第二天东便撤去虎皮，令诸生师事二程米泉市道教。

不知为什么，理学家总被常人看作是乏味的一群，可至少，我一想静表效买坚到张横渠，只觉诗意弥弥米泉市道教。

我喜欢那少年好剑，跞弛豪纵的关中少年，忽有一天，他发现了比剑还强，笔收给让某比军事还强的东西，那是理米泉市道教。

他坐在一张斑斓的虎皮上，以虎虎的目光，讲生气虎虎的易经米泉市道教。

多么迷人多么漂亮的虎皮讲座，因为那样一个人，因为那样一张讲座，连易经素黯的扉页都辉亮起来米泉市道教。庖牺氏的八卦从天玄地黄雷霆雨电中浮出，阴爻阳爻从风火云泽中涌现，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那样的易经讲座必然是诗:雄性的诗。

更动人的是他后来一把推查占管开虎皮椅的决然;那时候，他目光烂烂，是岩下的青电，他推掉了一片虎皮的斑彩，可他已将自己化为一只翦风的巨虎，他更谦逊，更低卑，更接近真理，他炳炳烺烺，是儒门的虎米泉市道教。

那个故事真的是诗:虽然书上都说那是理学家的事迹米泉市道教。

那一千七百二十九只鹤

清朝人赵之谦曾梦见自己进入一片鹤山，在梦中，他仰视满天鹤翅，而且非常清楚地记得有一千七百二十九只，正在这一刹那间，他醒了米泉市道教。

忽然，他急急地打开书箧，把所有的藏书和自己的作品:列好，编列了一套“仰视一千七百二十九只鹤斋丛书”米泉市道教。

如果把这样的梦境叙述给弗洛伊德听米泉市道教，他会怎么说?

一千七百二十九只鹤电米泉市道教，在梦里，在鹤山之上的蓝天!

忽然，他了解，鹤是能飞的书米泉市道教。

而书，他明白了，书是能隐的鹤米泉市道教。

当他梦见鹤，他梦见的是激越的白翅凌空，是直冲云霄的智真品史让介冷测毛话慧聚舞米泉市道教。每一只鹤是一篇素书。

曾经，他的书只是议且此装右劳已选儿连篇累牍沉重的宋版或什么版，可梦醒时，满室皆鹤，他才发现每一个人自有他的鹤山供鹤展翅，自有他的划速天寒塘能渡鹤影，知识在一梦之余已化生为智慧米泉市道教。

那真是多么像诗的一个梦啊!

照田蚕

照田蚕的故事，使我读起来想哭，记载的人是范成大，范成大的诗我有时喜欢有时也不怎么佩服，检助片倒是他援笔直书的记载真的让我想哭米泉市道教。

“村落则以秃帚用却请哥转、若麻秸、竹枝，燃火炬，设马神映斗措践另缚长竿之杪，以照田，烂然遍野，以祈丝谷米泉市道教。”

怎样的夜米泉市道教，怎样的火炬方呢说圆困几代，怎样的属于农业民族的一首祈祷诗!

腊月里米泉市道教，田是冷的，他们给他火!

半夜里米泉市道教，条怕故天务纸志可始胜例田是黑的，他们给他亮!

烂然照遍田野的，与其说是良步尽吧显冷界简客货影火炬，不如说是一双双灼然烨然期待的眼睛米泉市道教。

田地!当我们烛照你米泉市道教，我们也烛照了自己的心田，心是田，田是心，我们是彼此命脉之所系!

给我们丝，给我们谷:而我们，则给你从头到脚的每一寸力量每一分爱米泉市道教。

给我们丝，给我们谷，当火光温柔地舔着你，冷冷的腊月，残酷的空间都因这一舌火光而有情起来米泉市道教。

给我们丝，给我们谷，你这腊月冬残时一无所有，却又生机无限无所不有的田地米泉市道教。

给我们银子似的丝，给我们金子似的谷，我们的土地需要光灿夺目:像一阙梦一样夺目，像一注祷词一样丰富米泉市道教。

给我们丝，给我们谷米泉市道教。

读着，读着，我会蓦然一惊，仿佛在宋朝的田埂上走着，在火炬的红光中喃喃自祷的人竟是我自己米泉市道教。

尔雅

释诂、释言、释训、释亲、释宫、释器、释乐、释天、释地、释丘、释山、释水、释草、释木、释虫、释鱼、释鸟、释兽、释畜米泉市道教。

记不得上一次读尔雅是什么时候了，好像是大三那年，那时候修“训诂学”，大多数同学其实也只需要看笔记，我大概还算认真一点的，居然去买了一部尔雅来圈点米泉市道教。

圈尔雅真是累人的，尔雅根本是一部字典米泉市道教。好在很薄，我胡乱把它看完了。

许多年过去，忽然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地又买了一本《尔雅音图》来看，不是为学分，不是为一份年轻气盛的好强，仅仅出于一种说不出的眷恋米泉市道教。那一年，走进大三的教室，面对黑板做学生:而今，走进大三教室，背负着黑板做老师。时光飞逝，而尔雅仍是二千年前的尔雅。

一翻目录，已先自惊动了，一口气十九个释，我从前怎么就没看出这种美来，那时的天地是怎样有情，看得出那时代的人自负而快乐，天地山川，日月星辰，草木虫鱼，乃至最不可捉摸的音乐，最现实的牛棚马厩以及最复杂的亲属关系，以及全中国的语言文字，都无一不可了解，因此也就无一不可释义米泉市道教。读尔雅，只觉世界是如此简单壮丽，如此明白晓畅，如此婴儿似的清清楚楚一览无遗。仿佛那时代的人早晨一起床，世界便熟悉地向他走拢来，世界对他而言是一张每个答案都知道的考卷，他想不出有什么不心安的事。

“鲁有大野，楚有云梦，西南之美者有华山之金石焉，东方有比目鱼，不比不行，南方有比翼鸟焉，不比不飞米泉市道教。

“前足皆白的马叫骥，后足皆白的叫狗，硅大尺二寸谓之玢，壁大六寸谓之宣米泉市道教。”

总之，他们知道前脚或后脚白的马，他们知道所佩的玉怎么区分，他们甚至知道遥远的楚国有一片神秘的大沼泽，而最遥远的边区是神话:介于有与无之间，介于知与不可知之间:比目鱼在东方游着，比翼鸟在南方飞着，汉民族在其间成长着米泉市道教。

读尔雅米泉市道教，原来也是可以读得人眼热的!

一人泉

明一统志:一人泉在钟山高峰绝顶，仅容一勺，挹之不绝，实山之胜处也米泉市道教。

福建通志:在福建龙溪县东鹤鸣山，其泉仅供一人之吸，故名米泉市道教。

“一人泉”在南京和福建都有米泉市道教。

也许正像马鞍山、九曲桥，或者桃花溪、李家庄，是在大江南北什么地方都可能有的地名米泉市道教。

记得明信片上的罗马城，满街都是喷泉，他们硬是把横流的水扭成反弹向天的水晶柱，西方文明就有那么喧嚣光耀，不由人不目夺神移米泉市道教。

可在静夜我查书查到“一人泉”的时候，却觉得心上有一块什么小塞子很温柔地揭开了:不是满城喷泉米泉市道教。而是在某个绝高的峰顶上，一注小小的泉，像一颗心，只能容纳一个朝圣者，可每一次脉搏，涌出的是大地的血髓，千年万世，把一涓一滴的泉给了水勺。

脉脉涌动，挹之不绝，一注东方的泉米泉市道教。在钟山，在福建龙溪县的东鹤鸣山，以及在我心的绝峰上。

地泉(二)

譬犹万斛泉源的不择地而出，我在读古书时，总是欣然于这些夺地而出的思想泉脉米泉市道教。

米泉

自居易的诗里有“米泉之精”的句子，“米泉”指的是酒米泉市道教。用“米泉”称酒，真的差不多有一种现代诗的美感了!

酿酒的应该是最神奇的魔术家，酿者真的在从事一种比炼金还奇异的法术米泉市道教。

“米泉”那两个字用得太好，仿佛从米上凿了一眼泉，而酒，就欣然地涌跃出来，涌成甘醴米泉市道教。

有时候不必去读一首诗，单只读一个酒的绰号，已令人心驰米泉市道教。

笔星

彗星，中国人也将之称为笔星米泉市道教。

“笔星”两字也的确诗意得紧米泉市道教。

设想在一张幽玄的大纸上，倏地有人挥上光灿的一笔，你惊惧四顾，笔已摧折，而那笔酣墨润的一笔已成绝响米泉市道教。怎么的笔，千年万世，蓄势而发，只待写下那一画!所有的光华，只爆作长夜中一弹指的灿烂。

夏夜的长空，我读那些一行行惊心动魄的绝笔米泉市道教。

地气

对汉民族而言，地气是真的存在的米泉市道教。《续汉书》上这样记载:

候气之法，于密室中以木为案，置十二律管，各如其方，实以葭灰，覆以缇谷，气至则一律飞灰米泉市道教。

我始终没有去做过那样的实验，对这种事情，我竟完全不疑古米泉市道教。我宁可承认土地有生命，它会呼吸，会吐纳，会在松松白白的雪毯下冬眠，而且会醒来，会长啸。并且相传会用它胸臆的一股气托住一只鸡蛋，使之不倾跌，会顽皮地飞腾而起，像一个吹蛋糕上蜡烛的孩子，他鼓满一口气，吹散葭灰:季节就在满室掌声中开始了!

做实验吗米泉市道教，当然不必，土地一定是有生命的，他负责把稻子往上托，把麦子往上送，他在玉蜀黍田里释放出干条绿龙，他蒸腾得桃树李树非花不可，催得瓜果非熟不可:世界上怎么可能没有地气!

想出“地气”那两个字的人，是一个诗人米泉市道教。

地篇

据说，古时的地字，是用两个土字为基本结构，而土字写作米泉市道教。猛一看，忍不住怦然心跳，差不多觉得仓颉造了个“有声音效果的字”，仿佛间只见宇宙洪荒，天地漾涌，一片又小又翠的叶子中气十足的，砰的一声蹿出地面，人类吓了一跳，从此知道什么叫土地。

《尔雅》:一本最古老的字典，上面说:“地，底也，其体底下，载万物也米泉市道教。”看着，看着，开始不服气起来，分明是一本文字学的书嘛，怎么会如此像诗，把地说成最低最低的万物承载的摇篮，把地说成了人类的“底子”，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解释吗?

终于想通了，文字学家和诗人是一种人，一种唧唧呱呱跟在造物身后不停地指手画脚，企图加油向人解释的人米泉市道教。

在中国语言里，大地不可是有生命的，而且还有得非常具体米泉市道教。

譬如说“地毛”，地竟被看作是毛发青盛的，地难道是一个肌肤实突的少年男子吗?而地毛指的是一些“莎草”米泉市道教。下一次，等我行过草原，我要好好地看一下大地的汗毛。

地也有耳米泉市道教，“地耳”指的是一种菌类，大略和木耳相似吧!大地的耳朵，它倚侧着想听些什么呢?是星辰的对位?还是风水的和弦?

吃木耳的时候，我想我吃下了许多神秘的声音米泉市道教。

另外有一种松茸，圆圆的叫“地肾”，奇怪，大地可以不断地捐赠他的肾而长出新的来米泉市道教。

有一种红色的茜革叫做“地血”，传说是人血所化生，想起来悸怖中又有不自禁的好奇和期待米泉市道教。有一天，竟会有一株茜草是另一种版本的我，属于我的那株茜草会是怎样的红?殷忧的浓红?浪漫的水红?郁愤的紫红?沉实的棕红?抑是历历不忘的斑红?孰为我?我为孰?真令人取决不下。

“地肺”是什么?有时候指的是山，有时候指的是水中的浮岛米泉市道教。在江苏、在河南、在陕西，都有地方叫地肺，不管是以山或以岛为肺叶，吐纳起来都是很过瘾的吧?

“地骨”同时指石头和枸杞，把石头算作骨骼是很合理的，两者一般的嵌崎磊落米泉市道教。喜欢石头的人都可以把自己看作“摸骨专家”，可以仔细摸一摸大地的支架。可是把枸杞认作地骨却不免令人惊奇，想来石头作地骨取的是“写实派”手法，枸杞作地骨应是“象征派”手法。枸杞是一种红色颗粒的补药，大概服食后可以让人拥有大地一般的体魄吧!枸杞也叫地筋，不管是“大地之筋”或“大地之骨”，我总是宁可信其有。

“地脂”是一篇道家的故事，据说有人偶然遇见，偶然试擦在一位老人的脸上，老人的皱纹顿时平滑如少年米泉市道教。世上有多少青春等待唤回，昨夜微霜初渡河，今晨的秋风里凋了多少青发?我们到何处去寻故事中的“地脂”呢?“地脉”指的是河流，想来必是黄河动脉，长江静脉吧?至于那些夹荷带柳的小溪应该是细致的微血管了。这样看来喜马拉雅真该是大地的心脏了，多少血脉附生在它身上!只是有时想来又令人不平，如河川是血脉，血脉可不可以是河流呢?侧耳听处，哪一带是黄河冰澌?哪一带是钱塘浙潮?究竟是人在江湖，还是江湖在人?今宵可否煮一壶酒，于血波沸扬处听故闰的五湖三江?

“地脊”几乎是一则给小孩猜的谜语，一看就知道是指山，山是多峥嵘秀拔的一副脊椎骨啊!永不风湿，永不发炎的挺在那里，有所承当，有所负载的脊梁米泉市道教。

地也有嘴，叫“地喙”指的是深渊，听说西域龟兹国的音乐是君臣静坐于高山深谷之际，听松涛相激，动静相生，虚实相荡而来，如果山是竹管，深渊便是凿陷的孔，音乐便在竹管的“有”与孔穴的“无”之间流泻出来，如果深渊是大地之口，那该是一张启发了人间音乐的口米泉市道教。

所有的民族都毫无选择地需要爱敬大地，可在语汇里使大地有血脉有骨肉，有口有耳有脊骨的，恐怕只有中国人吧米泉市道教。大地的众子中如果说我们中国人最爱她，应该并不为过吧!

除了在语言里把大地看作有位格有肢体的对象米泉市道教，其他中国语言里令人称奇的跟大地有关的语汇也说它不完!

“地味”两字令人引颈以待，急着想知道究竟说的是什么米泉市道教。原来是指天地初生，地涌清泉的那份甘洌，听来令人焦灼艳羡。恨不得身当其时，可以贪心连捞它三把，一掬盥面，一掬餍渴，一掬清心。

“地丁”也颇费猜，千想万想却没想到居然是指野花蒲公英，真是好玩米泉市道教。地丁是什么意思?写《本草纲目》的李时珍也说不清楚，我只好将之解释为大地的小守卫兵，每年看到蒲公英，我忍不住窃然自喜，和他们相对瞬目:“喂!我知道你是谁，你们这些又忠心又漂亮的小卫兵，你们交班交得多么好看，你们把大地守卫得多么周密，你们是惟一没有刀没有枪的小地丁。”那些家伙在阳光下显出好看的金头盔，却假装没听见我说话，对了，我不该去逗他们的，他们正在正正经经地站岗呢!

“地珊瑚”其实就是藤，算来该是一种绿色种的变色珊瑚了米泉市道教。世上的好事好物太多，有时不免把词章家搞糊涂了，不知该用什么去形容什么，应该说“好风如水”呢，还是该说“好水如风”呢?应该说“人面如花”呢，还是说“花似人面”呢?“江山如画”和“画如真山真水”哪一个更真切?而我一眼看到地珊瑚虽觉清机妙趣盈眉而来，却也不免跃跃然想去叫珊瑚一声“海藤”。

“地龙子”指的是蚯蚓，听来令人简直要噗哧一笑，那么小小的蠕虫，哪能担上那么大的龙的名头!可仔细一想，倒觉得地龙子比天龙可爱踏实多了米泉市道教。谁曾看过天龙呢?地龙却是人人看过的，人生一世果能土里来土里去像一只蚯蚓，不见得就比云里来雨里去的龙为差，蚯蚓又叫“地蝉”，这家伙居然又善鸣，不太能想象一只像植物一样活在泥土里的动物怎么开口唱歌?可是每次在乡下空而静的黄昏，大地便是一棵无所不载的巨树，响亮的鸣声单纯地传来，乍然一听，只觉土地也在悠悠然然唱起开天辟地的老话头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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