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復观《知识的符咒》(转载):符咒
徐復观 《知识的符咒》 -- 做人做事求学要在平实中立基础
我对现时若干大学生求知的态度﹐有时不免发生一些感想﹐还没有酝酿成熟﹐此时把它说了出来﹐只是為了供大家反省的参考符咒。一个人进入到大学﹐应当是意识地追求知识的开始。知识上的分工﹐愈来愈细﹔但只要能成為一种知识﹐便应当有若干共同的特性。
第一﹑它是可以经验得到的
第二﹑它是合理的﹔因而也是有秩序的符咒。
第三﹑它是客观的﹔或可以客观化出来的符咒。
第四﹑它纵使极精极深﹐但可以通过一条路径去接近﹑把握﹐因而是可以学习的符咒。
追求知识的目的﹐不仅在积极地学到某些知识﹐同时也是训练自己的思考﹐由混沌而进入明确﹐由杂乱而得到条理符咒。明确﹑条理的思考能力﹐也正是摄取任何知识的必须条件。
我们当然不断地遇着许多杂乱的材料﹔把杂乱的材料﹐加以处理﹐以建立某种秩序﹐这便是知识符咒。我们当然也会遇到些非合理的研究对象﹔例如人的自身﹐即含有非合理性的一面﹔把非合理的对象作合理的处理﹐并予以合理的说明﹐这便是知识。有的是知识以外的学问﹐有如道德﹑宗教﹑艺术等﹐它们的自身并不是知识﹔但当我们把它当作研究的对象时﹐依然首先要通过知识去加以处理。由研究而转移到将其实现时﹐才由知识的活动﹐转移為实践的活动。
任何时代﹐都会出现些特殊现象﹔但要以上述的知识﹐及通过知识可以了解的道德﹑宗教﹑艺术﹐為其常态符咒。常态是支持人格生存﹑发展的真正力量﹔也正是大学教育所走的正路。当然有的个人﹐可能有些神秘性的经验﹔但在这种神秘性的经验未进入到知识的了解以前﹐那只能算是属於个人独特的私產﹔旁人对它﹐惟有採取保留的态度。即是不轻易去反对﹐更不轻易去信仰。
上面简单的陈述﹐应当可以了解﹐知识与符咒处於对极的地位符咒。符咒在人类歷史上﹐曾发生很大的力量。培根说:「知识即是力量」﹐这是人类进入近代的大标誌。知识的力量是来自它的明确性﹑合理性﹑可知识﹑及共许性。符咒的力量是来自他的混沌性﹑杂乱性﹑不可知性及神秘的特殊性。知识是诉之於多人的认知理性和道德理性。符咒则诉之於特定人物的吸引力和律令﹑权威。人类由符咒走向知识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。我国古代的符咒﹐到孔子而清理得差不多﹔但统治者须要符咒﹐於是而有阴阳五行及方士之术。民间也需要符咒﹐於是而有张天师这一类的以符籙為主的宗教。一直到现在﹐有的政府人物﹐使用各种方法﹑方式﹐爱把他们所说的不叁不四的语句﹐逼着旁人念来念去﹐正如僧侣们的念经一般﹐这正是一种符咒运动。他们以為靠这种符咒运动而可能把自身变成是人神之间的怪物﹐因而发生不可测度的力量。但时代毕竟已进入到以知识為主的时代了希望他人中魔的﹐结果只是证明自身中了魔。现代弄巫术的人﹐较之古代弄巫术的人﹐只有显得更愚昧﹑更卑鄙。
最不幸的是﹐这种符咒的残餘﹐在大学裡面﹐也会以新的面貌而出现符咒。有的人并不懂逻辑﹑数学﹐甚至连英文也没有弄通﹐却大谈其逻辑实证论﹐科学方法﹔於是逻辑﹑科学方法﹐便变成了符咒。有的人﹐根本没有读过一部实存主义中的重要着作﹐没有读懂一句孔子孟子所说的重要语言﹐却大讲其实存主义﹐孔孟哲学﹔於是实存主义﹐孔孟哲学﹐也变成了符咒。有的人﹐文字写不通顺﹐素描没有入门﹐却大写其白日梦的诗和大画其抽象﹑破布的绘画。於是现代的文学﹑艺术﹐更成為符咒。因而是符咒﹐必然会有符咒的信徒。符咒信徒的特徵﹐是不求了解﹐不用思考﹐而只是喊几句连他自己不知道到底是什麼的口号﹐有如「打倒孔家店」「全盘西化」「现代的感触」「跳跃」之类﹐便自己恍惚起来﹐自己觉得已经在他人的头顶上起飞了。这样的起飞上去﹐便永远和知识﹑学问脱节。
做人﹑做事﹑求知﹐都要在平实中立基础符咒。作為一个大学生﹐不是要信仰什麼﹐反对什麼﹐而是要知道什麼。但这样便不容是出风头。尤其是求知识﹐要一点一滴地前进﹐是一个很辛苦的长途旅行。在辛苦的长途旅行中﹐除了自己感到生命一天充实一天的乐趣外﹐很难有赫赫的名去轰动社会。因此﹐落不下心去求知﹐而又不甘人世寂寞的聪明人﹐常於不识不知之中﹐走进符咒的巫术中去﹐这是一个原因。
另外一个更大的原因﹐当社会﹑歷史大变动的时期﹐青年热切地希望对许多人生﹑社会的问题﹐有思想性的解释﹐并且希望自己﹐除了若干生活有关的技术外﹐也能成為有思想之人﹔这是一个好的倾向符咒。但目前台湾在大学裡教书的人﹐对任何学问﹐最好也只能做到枝节的传授﹔把一切有思想性的东西﹐都变成没有思想性的死物﹐甚至以冥顽的态度排斥思想。学生既不能通过自己所修的课程﹐以得到他们迫切所需要的思想﹐於是只好以符咒替代思想了。所谓目前这一趋向﹐是上下两代的共同责任﹔而上面一代的责任负得更大。不过上一代的﹐都到「以老以死」的时候了﹔下一代的﹐只有咬紧牙根﹐在知识的探索积累中﹐自己救自己。
(一九六六年二月《华侨日报》)
按此文乃对某大学学生的讲词符咒。校后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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