研究表明,道教文化对民众的影响力超过佛教
如何界定京都寺庙的宗教类型,计算儒、释、道各类寺庙的数量,是研究京都寺庙宗教结构的重要难题。国际学术界对中国宗教文化的阐释,各有不同的思维诠释,导致风格迥异的认知。
作为研究中国宗教文化的历史学者,笔者对目前施博尔教授主持的北京寺庙研究项目,深感兴趣,但其发表的寺庙类型研究结果,实难令人苟同。施博尔先生是研究道教文化的国际著名学者。他的研究视角显然充满着张扬道教文化的色彩。他对《通检》将道教系寺庙定为46座提出置疑。据施教授统计,《通检》所列的948座庙宇中,道教寺庙有377座,占总数的38%(按此数目计算应为39.76%)。施教授认为,从祭祀神灵属性分析,现代学者所界定的民间宗教神灵,如:关帝、碧霞元君、城隍、土地等,均属道教系统。因此,此类庙宇应全部列为道教系统的寺庙。
[注:Kristopher Schipperke, Liturgical structures of ancient Beijing’, Religion and modernization in China,Cambridge,1995,pp19-31.施教授论文中陈述的统计数字有误。笔者按施教授制作的论文附录北京寺庙分类表计算,道教寺庙有337座,占总数的35.5%。]
这种论断值得商榷。以关帝寺庙为例。笔者查阅1936年北平寺庙登记档案。在现存的1037座寺庙卷宗中,关帝庙共有168座,占总数的16.2%。其中佛教系统有80座,家族宗庙有79座,道教系统有9座,分别占关帝庙总量的47.6%、47%、5.4%。
关帝崇拜始于民间对著名武将关羽的祭祀。自宋代后,历代统治者将关羽视为儒家文化道德的典范,崇信日隆。在官方儒家正统文化的大力推崇下,佛道两家也竞相供奉关羽为本门神祗。因此,起源于民间的关公信仰,在儒、释、道三教合流的尊崇下,明清之际鼎盛京华,成为京城各阶层民众崇祀的主要神灵。
关帝既然是儒、释、道共祀的神灵,在寺庙分类时,可依据寺庙产权、神职人员的宗教信仰、日常宗教礼仪等,来界定其分属类别,而不宜简单将其一律划归道教系统寺庙。
如何界定儒、释、道寺庙分类的依据,是值得研究的重要题目。民国时期政府宗教管理档案中,存有当时政府职能机构和社会宗教组织对各类宗教寺庙的分类史料,可供当代学者研究参考。1936年北平寺庙登记档案中,有比较清晰的宗教分类,反映出当时人们对近代北京传统宗教分类的认知。
按1936年北平寺庙登记表序号统计,全市共有寺庙1213座。全部登记表格大体依据寺庙宗教类型被分为:总字(僧庙)、绪字(尼僧庙)、经字(道士庙)、纬字(民庙、家庙)、纶字(女冠庙)五类。从档案表格中可以看出,管理者事先并未确立准确的登记原则,分类是在工作时,逐步摸索建立的。比如,总字庙宇中有女冠庙1座、民庙1座、尼庙10座。绪字寺庙中,有僧庙1座、家庙3座,但经字、纬字、纶字均为统一的道士庙、民庙、女冠庙。经笔者略加整理推算,此次寺庙登记共有佛教僧庙502座,佛教尼庙106座,道教道士庙97座,道教女冠庙4座,家族宗庙504座。按宗教类型计算,佛教寺庙608座、道教寺庙101座、家族宗庙504座,分别占全市寺庙总量的50%、8%和42%。
1936年寺庙登记的原始档案共缺损176份,占总量的14.5%。其中佛教寺庙缺13份、道教寺庙缺2份、家族宗庙缺161份。佛寺道观卷宗大体完整,仅缺少2%,家庙民庙卷宗缺损较多,约占总量的32%。总体评估1936年的寺庙档案,登记表格完整的寺庙占总量85.5%,应用价值可观。
从社会统计学角度考察,1947年北平市政府的寺庙登记统计表,可作为学者研究的参考资料。根据这份统计表,当时全市城区郊区共有寺庙1920座,根据庙产所属权等因素分类,各类寺庙分别为:民庙988座,僧庙685座,尼庵115座,道观126座,女冠6座。据此数据计算,家族宗庙有988座,占总数的51.4%。佛教寺庙有800座,占总数的41.7%;道教寺庙有132座,占总数的6.9%。家族宗庙多分布在郊区,约占民庙总数的76%。佛道寺庙多分布在城区,其中城区的僧庙、尼庵、道观、女冠分别占其总量的58%、80%、66%、100%。除一些著名古刹名寺位于郊野名胜之地外,大多数正统宗教寺庙位于城区,特别是由女性神职人员尼姑、女冠主持的寺庙,基本位于城区。与30年代比较,儒、释、道寺庙的比重有较大的变化。佛教庙宇下降8%,道教庙宇下降1%,家族宗庙反而上升10%。这反映出政治时局的动荡对宗教文化的影响。
30年代至40年代,经历抗日战争与国内战争,京城时局急剧动荡,社会民心危机意识弥漫,民间宗教与秘密结社势力上升,典型宗教文化佛教、道教势力有所减弱。但是,非典型宗教性的儒家文化根基深厚,在社会各阶层民众中,仍具有持久的影响力。1947年政府统计,家族宗庙占京城寺庙总数的一半。对祖先亡灵的祭祀,成为时局动乱时期民众心灵的依托。
随着近代社会政治制度的变革,科举考试的废除,封建帝制的覆灭,儒家上层经典文化的迅速衰落。但是,作为民族传统文化的主流支柱,儒家宗庙文化仍具有得天独厚的生存沃土。
笔者认为,儒家宗庙文化是准宗教文化。其基本性格含有宗教和道德两个层面。与世界其他宗教相比,其宗教信仰观念较为淡薄,伦理思想基础较为厚重。儒家文化本质上注重人文理性、自然法则,而典型的宗教观念相对淡薄。中国是多民族和多宗教的国家。中华民族以天命崇拜和祖先崇拜为民族宗教观念的主要传统。佛教、道教的信仰基本属于依附的地位。
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,华夏民族主要从事农业生产。其宗教意识将上天的风调雨顺和下民勤劳耕耘,置于同等重要的位置。儒家主张以德政治理天下,敬天而不尽信天。“敬鬼神而远之”。儒家倡导的“神道设教”是一种较为特殊的宗教思想。“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。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。”儒家认为,神道,非鬼神之道,是取法天道,实施社会教化。中国历代统治者均视君权受命于天,以天子之位自居。世俗君权高于神权。因此,封建统治者历来对各种宗教采取兼容并蓄的政策,既利用宗教“教化”社会,又与宗教保持一定的距离。
自古以来,中国社会形成以血缘为基础的宗法制度和“孝为德本”的道德规范。体现宗法制度的祖先崇拜,数千年来渗透到每个家庭之中,成为深厚的民间风俗。考察1936年的民庙档案,这种崇拜祖先的家族宗教意识清晰可见。
分析近代京城民庙的神灵,可以认知其崇拜祖先的祭祀文化特征。
其一,儒、释、道共尊的关帝信仰高居榜首,显示出儒家文化的主导地位。30年代家族宗庙祭祀关帝的庙宇共有79座,占现存档案民庙总量的23%。而同期,祭祀关帝的佛寺为80座、道观为9座,分别占该类寺庙总量的13%和9%。可见,皇家官府大力尊崇的关帝崇拜,对民间家族祭祀文化的影响较大,远远超过对佛教和道教的影响。
其二,土生土长的道教文化对普通民众具有独特影响力,超过哲理精致的佛教文化。在近代京城家族寺庙中,有明显佛教文化色彩的极少,道教神灵占据主要的地位。分析民庙档案可知,除主祀关帝的民庙外,道教的真武大帝和佛教的观音菩萨均有18座,分别占现存总量的5%。出乎笔者意料之外,在近代京城家族祭祀中,道教在北方的重要神灵真武大帝,可以与佛教大名鼎鼎的观音菩萨比肩。并列第三位的是土地神、元君娘娘,其次为龙王爷。这三位道教神灵均占现存总量的4%。
其三,崇祀神灵繁多,极少供奉单一的至上尊神,充分体现出京城百姓的多神崇拜的社会意识。1936年的民庙档案中,以佛字命名的民庙只有3座,以太清、玉皇命名的民庙也只有3座。而家族宗庙中祭祀的各种神灵,五光十色名目繁多。如:有道教神灵东岳、吕祖、灵官、三官等,也有民间俗神哪吒、马神、花神、鬼王等。京城家庙供奉各种神明,与其说是对超凡力量的敬仰,以求自我精神的解脱,倒不如说是出于实际生存的欲望,企盼得到现世利益的回报。
崇拜祖先是中国民众宗教意识和社会生活的核心之一。祖先崇拜来源于家族制度的世俗亲情。对祖先亡灵的祭祀,使家族群体与祖先的神灵沟通。崇宗敬祖,祈求祖先护佑,驱魔避邪,降恩赐福。家族宗庙通常具有较强的的社会实用功能。宗族群体的社会公益性事业往往依托于家族寺庙。这些寺庙多为“合村公建”,即由全镇、全村族居民众集资共建。寺庙由全村公共管理,除进香祭祖祀神外,兼作全村公务、学校教育,也有少数租赁经商。
近代京城的家族祭祀文化呈现出传统的自发趋势。无论家族人伦理性、还是多神信仰与兼容性格,都使民众的家族祭祀更趋于实用化与功利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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